何立亭《诗在语言之前出现(创作谈)》和《泥土课》刊登于2018年《草原》第五期“内蒙古诗人十二家”栏目,可以这样说,创作谈是《泥土课》中的精华,或者是解读《泥土课》的一把钥匙。
“蝴蝶”“马路”“汽车”“惊慌”“趔趄”“靠近”“树叶”,当这些词出现在《深秋》一诗中,这个《深秋》一定不寻常,或者说,在一个特定的《深秋》发生了一件事,而且是一件小事,这件小事本来可以忽略不计,却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,像曾经发生在我们身上。因为“这件事”的主人公字面上是蝴蝶,实际意义上可能是你,是我,或者是他。
一幅深秋肃杀的画面扑面而来:
“这么晚了,我看见一只蝴蝶还在飞/从马路这头,飞过那头/从一辆接一辆黏稠的汽车尾气里穿过去/车轮卷起的风,带着倏忽而起的呼啸/让它惊慌/它肯定是打了一个趔趄/才靠近一棵落满尘土的树上去的/可冰凉的树叶,也跟它一样/ 在纷纷飘落(《深秋》)”
如诗人所言:“文学另外的面孔是,它和任何事件都没有关系,只是一张精神世界独自绷紧的弓弦……”,可见诗人要给我们呈现的是“精神世界”,不是其它。那么,就让我们拿着这把“钥匙”,打开另一把锁。
“现在这里还是老样子/单调,空旷/是冬天扫尽的广场//乐曲落于琴弦/黄金披露于沙中/高悬的各色颜料/等等众多的事物/总之春天都给了你/你有美人蕉和鱼/梦里有早晨/一切都在转动//面对落花流水/面对南方的好意/而我有肺腑之言/对春天,却掏不出一句/满意的赞美/蒙古高原的三月/他只是一个空粮仓/呆呆地望着旷野(《抱歉——致南方》)”
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给我造成另一个错觉似乎是“诗在远方”,其实是我对这句话的曲解,这个“远方”包含目所不能及的地方。《毛诗序》中说: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”,这句话揭示了诗的本质。在《抱歉——致南方》一诗中,诗人先设定了一个让读者和他一起纠结的主题,即“抱歉——致南方”,这里的“南方”可以理解成“心难以到达的地方”。人人都有理想,人人都有梦,当这种梦想不能成真,只能留给“遐想”。关键是我为什么要有这种“梦”,因为“心有不甘”,因为“现在这里还是老样子”,因为“单调”“空旷”,“单调”“空旷”的程度是“冬天扫尽的广场”,而在同一个季节南方的景象则是“乐曲落于琴弦/黄金披露于沙中/高悬的各色颜料”。
在这里,我不得不惊叹诗人的“寸力”,逮住一个意象就狠劲的抠,抠出“血”,抠出“刮骨”的声音。一个意象是一首诗的“诗眼”,是灵魂所在,像草原上的一棵树,整个草原坦荡、无限,一棵树让草原站起来了。如果说“深山”“夕照”“深秋雨”具有无限扩展的“三重门”之效果,那么,“冬天扫尽的广场/乐曲落于琴弦/黄金披露于沙中”堪与前贤平分秋色。环节最重要,接下来诗人又说“你有美人蕉和鱼/梦里有早晨”,而我只有蒙古高原的“空粮仓”,这种纠结让我怀疑,是“北方”(他)写给“南方”(她)的一份情书。“诗以神行,使人得其意于言之外,若远若近,若无若有,若云之于天,月之于水,心得而会之,口不得而言之,斯诗之神者也”,用这句话送给诗人最恰当不过了。
列举两首得出一个结论:“神溢于土壤之外”,那么,接下来我们共同探讨“根植于土壤之中”。
“……溪水过石涧奏响欢愉的乐曲,气球压爆时发出尖利的叫声……非刻意而为……”《诗在语言之前出现(创作谈)》。显然,诗人的“土壤”,不是形成语言文字的表象,是生于“泥土”,又高于“泥土”的认知,即是生长壮健我们骨骼的五谷,同时也生产支撑我们灵魂的“精神食粮”。
“那是过去的事了/在一个晶莹的位置/树叶拦截了部分消息/一滴一滴滑落/在世界的一角/一枚树叶连着秋天/一滴雨连着天空/树叶说出枯黄/一滴雨说出昨夜的事/它们在瑟瑟的早晨/一齐说出最后的颤动(《雨滴》)”
诗是在场的心灵感应。
一片迎风招展的树叶,它最终归宿是“秋天”所带来的“枯黄”,可这片树叶历经春夏,站在了树的高度,而且因为有“雨”际遇而“晶莹”。“树叶”和“雨”是两种生命,一个有形一个无形,但都有质地,无论这滴“雨”刻意也罢有心也好,当这滴“雨”触到树叶,首先是两颗心(两个独立体)撞击在一起,撞击后的效应是(爱情)“颤动”,但让诗人伤感的是,它们就要一起消失在这个萧索的秋天了。溢于外的是诗句,余于内的是意象,事实虚化,意象空灵,紧密相关。那么,让诗人幻化出意象的“土壤”在哪里?在日常,在身边,在细微的观察。《雨滴》“句中有余味,篇中有余意,善之善者”(苏东坡),不得不说何立亭是个渐行渐远的诗人。
“以为花开/细看,原来是皱了的纸//一片和土地无关的纸/摆出虚假的形状”。
“到处/是相亲的//土地上的土/众多生命的书本//植物,和行走的生命们/是活着的文字/在土里出没”(《泥土课》)
是的,我们都是行走在文字这片土壤里的植物,可是“纸”也摆出“花”的假样子,短暂地迷人眼目,这朵“花”的根原本就没扎在泥土,所以“其实任何季节/都不是它的花期”,这里说出了一个朴素的生活哲学观点。
许多当代诗人习惯堆砌意象,造成词藻华艳而屏蔽主题,以至于将诗的骨感丢失,有不少的诗人匠气颇浓,端而不沉。何立亭说:“诗是经验基础上的遇见和记录”,又说:“世界,你看见了,难以解释,写作,找出倾顾事物的最近方式,把头脑里的思想慢慢抽出来,经过慢和诚实,它变得有了价值。把爱和诚实交出来,即使语言幼稚,也会受到尊重”。《诗在语言之前出现(创作谈)》
合上《草原》闭目沉思,何立亭的这组《泥土课》,其实是一堂别开生面的“泥土课”。在这堂《泥土课》中,诗人没讲春种秋收,镰刀锄头,而是:
“告诉我/我头脑里的缝隙/走过了些什么人/这些言辞的宝石塞满了山谷/让海水交出了盐/让石头交出了粉末/让风交出了声音/让木头交出了火焰/让陌生的人/交出了怀抱(《交出》)”
诗不等于安排最好的词语,诗是诗人就自己的个性气质、阅历、经历等等因素,所形成的独特风格后的产物,诗是言辞(文字符号)交出的一切,也打开了一切,也留下了一切,当然包括时间。